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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来七十寿辰的著名美籍华人学者杜维明即将离开哈佛,前往北京大学建立高等人文学院。孔子说自己“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杜维明也在追寻这一境界

现代著名美籍华人学者,新儒学代表人物之一杜维明教授即将离开哈佛,前往北京大学建立高等人文学院,同时他迎来了七十寿辰。为此,4月10日,哈佛大学多个系所联合为他举办了为时一天的学术会议。

这些系所包括:东亚语言与文明系(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ivilizations、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哈佛燕京学社、哈佛亚洲中心、和哈佛艺术与人文院院长办公室(Office of the Dean of Arts and Humanities

会议的题目是“从各种视角看中文世界”(The Sinic World in Perspective。 东亚语言与文明系主任Wilt Idema 教授主持会议,十几名哈佛教授分成四个小组分别发言。

杜维明于1940年生于云南昆明,1961年毕业于台湾东海大学,1968年获哈佛大学历史与东亚语言学博士学位,曾先后职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分校;从1981年起任哈佛大学中国历史和哲学教授至今;从1996年到2008年,曾任哈佛燕京学社社长。他曾获多种荣誉称号,包括1988年获美国艺术与科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es and Sciences院士,2001年被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任命为“文明间对话杰出人员小组”(Group of Eminent Persons for the Dialogue Among Civilizations成员。

肯定成绩

在介绍完杜维明个人简历和学术成果之后,系主任Idema说,杜维明赴北京大学建立高等人文学院正逢也是儒学在中国复兴之际。儒学在中国已经不再是一个过时的传统,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富有活力的传统;人们谈论它,辩论它,受它的影响。儒家思想已经渗入到人们行为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a living tradition

哈佛燕京学社社长Elizabeth Perry主要讲杜维明作为燕京学社社长的贡献。他说,杜维明是燕京学社第六任社长,是任期最长的社长,也是第一位有亚洲背景的社长。他把自己对亚洲的熟悉和洞察力带进了燕京学社,增强了学社的信誉,扩大了各种项目。在他的领导下,从中国大陆来哈佛的访问学者数量迅速增加;这些学者屡次表示,他们在哈佛的学习生活从根本上转变了他们学术生涯。

Elizabeth Perry说,在上世纪90年代初哈佛政府系教授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出版《文明冲突》(Clash of Civilizations这本书之后,杜维明一直在促进文明间的对话。亚洲文明对这项事业有重要贡献。他们对学习和教育的重视仿佛教徒对宗教的重视,以致于不断学习、兴办教育的本身就是一种宗教。杜维明在任期间,燕京学社的基金(endowment从8500万美元增长到2.3亿美元。

Elizabeth Perry说,“或许麦克斯·苇伯(Max Weber,1864-1920,德国著名政治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不应该写新教徒伦理(protestant ethic而应该写儒家伦理。”观众都笑了。

孔子说,他“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Perry说,虽然我们为杜维明离开哈佛而难过,但相信杜维明一定是跟从他的心灵,做他想做的事,也一定是正确的事。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历史系教授叶文心(Wen-Hsin Yeh)寄来一封贺信,由一位哈佛历史系教授宣读。信中回忆1975年春天,叶文心还是一位学生,正在在选择读哪个研究生院,把伯克利与哈佛相比较。当时,杜维明正好在伯克利教书。他说,你一定要选择伯克利,波士顿的冬天寒冷难耐,漫长无比,和这里的气候根本没法比。叶文心最后选择了伯克利,成为杜维明的学生。叶文心说,杜老师总是把她的研究课题放在更广阔的视野里,使她的题目更有意义,也使她显得比实际更聪明。她欢迎杜老师在任何时候回到伯克利,无限期的居住,既可以躲避波士顿的冬天,也可以躲避北京的沙尘暴。

哈佛亚洲中心主任Arthur Kleinman 教授发言说,杜维明来哈佛教书的时间与他自己差不多,他们是近三十年的同事。他敬佩杜维明跨学科、跨领域的研究,涉及历史、文学、哲学、宗教与科学等交叉学科。其中,杜维明在创建“文化中国”(cultural China这个概念中体现出的人文精神―― 从道德伦理的角度来定义文化 ―― 对他的人类学领域(anthropology来说是一个根本变化(a major intellectual shift。在哈佛教书几十年,他还不知道任何人对中国学者思想的影响有杜维明这么大,这么深远。 

费正清中心主任William Kirby称赞杜维明在燕京学社的领导作用,在哈佛大学教书育人、促进学习气氛的贡献。他说,杜维明离开哈佛大学去北京大学是“哈佛的损失,北大的收获”。

中国古代史教授Peter Bol说,杜维明既是一位哲学家,也是一位中国知识分子;他敬佩杜维明从中国古代思想中汲取精华,思考中国当代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能力。他试举三例,形象地描述作为老师的杜维明。有一次,杜维明走进一个坐满了研究生的大教室,张口就说,“你们都是新儒者(Neo-Confucianists,尽管你们也许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还有一次,Peter Bol邀请杜维明到他的班里讲儒家思想。那个星期,杜维明正好没有时间。等杜维明下周来讲的时候,课程已经到了讲道家思想的时候,所以杜维明只能讲道家思想。事后,Peter Bol问学生,杜维明讲得怎么样。学生回答,“好极了,现在我们都信奉道教了。”Peter Bol心想,难道儒家没有任何对道家的批判吗?大家都笑了。Peter Bol说,杜维明曾经一连好几年在哈佛最大的礼堂 ――桑德斯讲堂(Sanders Theatre,容纳将近一千人)――讲儒家思想,学生人数比现在麦克·桑德尔(Michael Sandel)的课程里的人数还多。Peter Bol问学生,为什么杜维明如此受欢迎?学生回答,“因为杜老师让我们觉得,我们比实际上还好。”

会议中也有点滴趣闻。午饭过后,会议主办方特意留出十分钟时间给杜维明的妹妹杜维滇,让她从家人的角度介绍杜维明。杜维滇是居住在美国北卡州(North Carolina的一位科学家,她用一组照片说明杜维明的成长经历和家庭生活。杜维明是四个孩子中的老二,也是母亲最喜欢和最懂事的孩子。照片中最稀有、也最珍贵的几张是在抗战期间和抗战之后的昆明照的黑白照片。在破旧棉衣、棉裤包裹下的童年杜维明依晰可见。以后上学、工作和接受各种荣誉的照片就不必细说了。

部分学术内容

杜维明于曾1991年在Daedalus(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出版的季刊) 发表关于“周边”(periphery与“中心”(center)关系的论文,中国文学教授王德威的发言即围绕此展开:“文化中国,多文化中国,超文化中国”(Cultural China, Multicultural China, Transcultural China

王德威说,杜维明的这篇论文是从海外华人的角度定义什么是中国,发人深省――难道被边缘化的海外华人还可以成为中国中心?杜维明定义文化中国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是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和新加坡这些以汉人为主的大中华圈;第二层是居住在大中华圈以外的世界各地的华人;第三层是指所有愿意了解研究中国的外国人,他们愿意把有关中国的知识和文化带入他们自己的社区。杜维明对中国的定义不是基于种族或语言,而是基于文化,使中国的定义更加平面化,更加分散(decentralized)。

杜维明的这篇论文引起了一系列关于中国认同的对话。哈佛大学以前的中国文学教授李欧总是把自己摆在世界公民的角度,而不是从中国为中心(sino-centric)的角度看待中国及世界。哈佛大学历史系退休教授Philip Kuhn则把中国放在近500年的历史长河,研究移居海外的中国人的文化(immigrant culture)。清华大学当代思想家汪晖把中国看成是一条有连续不断历史的整体,容纳了元代的蒙族文化和清代的满足文化。新一代的年轻学者延续、也挑战什么是中国(或华夏,Chineseness这一话题。如果说,那些说标准普通话的人是“中国人”,那么那些说普通话不标准的人算吗?贾平凹写的《秦腔》就用了很多山西方言;用中文和英文写作的哈金算中国人吗?用中文和法文写作的高行健算中国人吗?有不少海外华人学者称自己不是中国人(say no to Chineseness)。2004年至今中国大陆一直提倡和谐社会。如果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不同意见,他就说,“我想与你协调意见(以达到和谐的效果)。”现在杜维明即将要从周边转移到中心,王德威希望他不要被“和谐”了。最后王德威以《论语. 泰伯》中的一句话作结,“士不可以不弘义,任重而道远。”

费正清中心前主任、东亚问题专家、哈佛社会学系退休教授傅高义(Ezra Vogel明确说,他对杜维明非常尊重,也有几十年的友谊。他回忆六十年代初,他作为助理教授刚刚登上哈佛大学讲坛,讲中国社会的运作:户口、单位等等。他的班里有两个非常出色、非常聪颖的台湾学生。一个后来成为著名的中国文学教授李欧,另一个就是杜维明。因为杜维明曾经是他班里的学生,杜维明一直把他看作师长,但事实是他从杜维明那里学到的东西更多。杜维明非常与众不同,他既有完整的中国古典文学教育,又吸收了各种西方哲学和社会学的思想。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他把儒家思想输入中国,改变“周边”与“中心”的关系。他在新加坡、香港等地也相当活跃。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承认,即使专政(authoritarian regime也需要道德基础(moral basis。杜维明把道德伦理引入了更广阔的社会与文化领域。

哈佛政府系教授著名思想家麦克·桑德尔(Michael Sandel)说,杜维明一直推动文明间对话,翻译解释文化间的不同,促进跨文化的理解;他从杜维明的这项事业中受益匪浅。他想从两个方面谈文明间的对话。一个方面是“公”与“私”的界限:什么是公共哲学(public philosophy?什么是我们想要的好生活?我们个人的(私有空间的)好生活与更广阔的群体生活的关系是什么?另一个方面是“教”与“学”的关系。《论语》是孔子与几十个学生对话的记录。这种对话首先是一个社群行为(communal activity,他们创造的空间是公共空间,不属于任何不可告人的私人空间。其次,对话是互动的,是有所指的,孔子对学生问题的回答是对具体情景的回答,同时他教授的原则又可以运用到其他情景中去。这样“教”与“学”是一个互动的、不可分割的过程。直到老师真正了解了学生的问题和学生的角度,老师才可以真正成为老师。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现在做教授也应该了解学生的思想:学生真正关心什么?学生有哪些问题?这样我们才可以在教书过程中有的放矢。

桑德尔着重阐述“公”与“私”的问题。他回到他在4月6日讲座中的立场(详见《哈佛笔记》第83节《我们要做什么正确的事情?》),批判性地看待把个人主义极端化的启蒙思想。启蒙主义把个人权利和自由看得如此重要,以至于认为这是全球的普世价值。桑德尔说,他并不是要取消美国宪法中的人权条款(Bill of Rights,而是想提出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些条款的问题。例如,一些大公司就利用这些条款,倡导可以为竞选的政客无限制的捐款;这是正确的吗?

桑德尔引用著名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孟德斯鸠(1689-1755)的观点,说明他的理想主义是不现实的。孟德斯鸠认为,如果一个人是真正高尚的、纯洁的、善良的人,那么他应该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分高低贵贱,不分远近亲疏;他甚至没有朋友,因为他把所有人――包括陌生人――都当作朋友。孟德斯鸠的理想与现实离得太远了。现实是我们生活在各种不同程度的小圈子里。《论语》里就有这样的描述:如果父亲偷了东西,儿子马上去揭发,孔子认为儿子的行为不妥。

当“孝”和“直”不能两全时,怎么办?在各种文化里,我们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桑德尔举例说明。William Bulger是马萨诸塞州一位显赫的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 从1978年到1996年,他是该州上议院任期最长的议长(President of Massachusetts State Senate。在作马萨诸塞州大学(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主席期间(1996-2003),他的兄弟成为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通缉犯,而且与他有过电话往来。当FBI向Bulger了解情况时,他拒绝提供任何有关他兄弟的信息。他说,他没有任何义务帮助任何人抓住他兄弟。人们对此褒贬不一。有人称赞他重亲情、讲义气,而《波士顿环球》报指责他,用马路上混混的行为准则(code of the street来处理关乎国家大众的要事。与此相反,1995年4月,恐怖分子Ted Kaczynski(又称Unabomer在《纽约时报》发表宣言,说明他为什么制造炸弹危害他人。他的兄弟David从宣言的思想和语言中看出,作者一定是Ted,于是报告了FBI,得到了悬赏的一百万美元。 当然,他把这些钱用在了补偿死难者家属上面。在法庭宣判Ted死刑后,David及律师坚决反对判决,最终为Ted争取到了无期徒刑。

桑德尔说,不同社会有不同的道德传统;在很多情况下,个人的道德选择与公共哲学思想和社会正义密不可分。最后,桑德尔回到“教”与“学”在文明间对话的作用。儒家文化是学习的文化;学习的文化会使这个世界更加安全稳定。我们应该以谦卑的心态,相互学习,为文明间的对话做出贡献。

会议结束的前五分钟,杜维明作总结点评。他简短回顾了他的领域在近30年的变化:审美学(aesthetics)、伦理学(ethics)、宗教哲学(philosophy of religion)早已从不受重视的边缘学科到人人都感兴趣的热门话题;哈佛神学院在最近几年Bill Graham院长的领导下有巨大发展,已经变成了研究世界宗教的学院(school of world religion)。杜维明说,我们一边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一边要保持开放的心态,超越自己文化背景的局限,了解接纳各种文化。他打算回到北大后,组织学生学者一起“汇读”经典文献,从深度也从广度上增加对自己、对我们周围的世界的理解。 杜维明走下讲台时,一位学生送给他一束淡粉色玫瑰花。他点头致谢,然后在观众的掌声中把玫瑰花送给了一位负责组织会议的行政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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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晋

陈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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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传媒驻波士顿特约记者,《哈佛笔记》专栏作者。她曾任《世界时报》(WorldPaper)记者和研究员,哈佛商学院研究员,网络杂志《视角》(Perspectives) 的资深编辑,学生杂志《哈佛评论》(Harvard China Review)主编和主席。2007年她获OYCF-Gregory Chow Teaching Fellowship教学基金的支持,在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资源管理研究所教授短期课程, “经济报导:问题分析和评论员文章”(Economic Reporting: Issue Analysis and Opinion Pieces)。她的研究领域主要涉及经济,社会问题及公共政策。2002年她从哈佛大学获亚洲研究硕士(MA),1997年从波士顿学院获商业管理硕士(MBA),1995年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路易斯克拉克学院(Lewis & Clark College, Portland, OR)获数学和经济学双学士学位(BA)。她和先生及两个孩子住在美国麻州剑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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