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4月中旬,肯尼迪政府学院的罗伯特•劳伦斯教授(Robert Lawrence)前来讲了两堂课,内容是“美国贸易政策”,作为“美国经济政策”课程的一部分。

劳伦斯讨论的话题是,美国国内工资两极分化愈演愈烈,这是贸易引起的吗?

直接说明贸易与工资关系的理论是斯托尔珀-萨缪尔森定理(Theory of the Stolper-Samuelson Effect)。这个理论简而言之就是,某一商品相对价格的上升,将导致该商品密集使用的生产要素的实际价格或报酬提高,而另一种生产要素的实际价格或报酬则下降。

如果一个资本密集型产品的相对价格升高了,那么对于高技能员工(skilled labor)或资本拥有者来说是好消息,对普通劳动者来说是坏消息。反之,如果一个劳动密集型产品的相对价格升高了,那么这对普通劳动者来说是好消息,对高技能员工或资本拥有者是坏消息。

现在,高科技产品相对于低技术含量产品的价格在降低,按照斯托尔珀-萨缪尔森定理,高技能员工的相对工资应该降低而不是升高。但这与数据不符。经济学家们于是想出了另一个理论解释这个现象:“偏向高技能的技术革新”(skill-biased technological change)。信息时代对技术需求很大,进而高技术人才的需求大大增加了。而且,全球化把发展中国家的大量低技术民众带进了市场,使得高技术人才相对来说更加奇缺。这就解释了由于技能或教育的差异(高中毕业生和大学毕业生工资的差距)导致的收入差异(skill premium)越来越大的现象。

跨国的自由贸易在多大程度上对收入两极分化愈加严重的现象推波助澜了呢?1997年,彼得森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的经济学家William Cline,通过研究1980年到1995年的数据,认为贸易对收入两极分化的影响很小,只有20%。而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克鲁格曼在2007年公开声明,如果用同样的方法分析最新的数据,贸易对收入差距的影响会大很多。

但是劳伦斯整理的最新数据和图表显示,美国的白领阶层的工资和蓝领阶层的工资比例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没有什么变化,有大学毕业文凭的人与只有高中毕业文凭的人的工资比例也没有上升的趋势。那又如何解释克鲁格曼的立场呢?

一种可能是,克鲁格曼的主张是对的,但由于数据采集和计算过程的一些特殊性,收入比例变化的程度显得微乎其微。另一种可能是,美国的进口产品其实有很大的技术含量,并不都是劳动密集型产品。这些高技术含量的产品对美国本土的高科技产品形成竞争,限制了这些产品的价格增长;按斯托尔珀-萨缪尔森定理,抑制了高技术人员或高学历人员的工资上涨。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美国进口的一些低技术含量的产品,在美国本土已经不生产了。例如新英格兰地区原来有很多纺织品厂家,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被无数资产管理企业、生物化学等高技术企业取而代之。所以美国消费者在享受廉价进口产品的同时,美国的生产者不受影响。

从2000年到2007年,制造业减少320万份工作的原因有很多。除了制造品的进口猛增和出口减少,还有内需减少,制造业生产效率提高等因素。其中贸易的影响很难精确地度量。

开放贸易使美国购买的物品更加便宜,对美国总体来说是有利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开放贸易对每一个美国人都是有利的。因为进口产品取代美国产品,工厂关门,失业的工人大有人在。经济学家不反对贸易导致的“就业移动”(dislocation)和收入不均衡的程度上升,他们只是对这种影响的程度还不能达成共识。无论如何,他们普遍主张通过财政手段进行再分配,补偿那些因贸易受损失的个人,包括对他们进行工作再培训,让他们能够找到新的工作,适应新的工作。

[subtitle=]

经济学家与政治家的不同处方

有数据表明,从2007年底开始的经济衰退,使世界贸易下滑的速度比20世纪30年代还要快。经济学家强调,在贸易的好处(benefits from trade)减少、世界经济衰退的时候,不但不应该重建贸易壁垒,而是应该更加开放,寻找新的活力,增加新的刺激。这就好比一个人身体不好,消瘦,没有力气和食欲,他自然的反应是躺在床上,不想动。经济学家的建议是,你必须起来锻炼身体,这样才可以增加食欲,增加力气,打破恶性循环。

从逻辑上说,经济学家没有任何疏漏,但这是不是强人所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相比之下,政治家考虑的不是一件事情应不应该做,而是能不能做,能在什么时候做,能怎么做。现在美国经济衰退,要求奥巴马政府把就业留在国内的呼声比比皆是。2008年12月的美国《商务周刊》(Business Week)的封面标题是,“奥巴马能够把工作留在美国吗?”(Can Obama Keep the Jobs at Home?)。封面上画的是一个手提的浇水壶,里面的水从四面八方的漏洞流到不同的杯子里。这幅画形象地表达了开放经济学中各个国家经济政策相互关联和影响。

当奥巴马政府以增加财政赤字为代价刺激经济反弹,它当然希望将7800亿美元的财政刺激都用于刺激国内的经济。但这不可能,因为美国有开放的资本市场和浮动的汇率,财政刺激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会使美元升值,打击出口,增加进口,减少经济反弹的速度和规模。这对出口美国的国家有利,就像那个浇水壶的水从不同位置漏到了不同杯子里一样,减少了财政政策对美国本土经济的影响。这就是在浮动汇率下的蒙代尔-佛莱明模型(Mundell-Fleming Model under floating exchange rate,这是IS-LM模型在开放经济学中的丰富和发展)所描述的情形。这也是为什么奥巴马政府一再游说其他主要国家,联手实施财政刺激政策,只有这样才是“有难同当”,互利互惠。

大难临头,每个人都自身难保,谁还能想到别人呢?更不用说为别人着想了。5月初在克莱斯勒宣布破产之后,奥巴马说,“如果你现在正考虑买一辆汽车,我希望你能买一辆美国汽车(American car)。”这是明显的贸易保护主义者的言词,随即就成了经济学家攻击的靶子。

什么叫“美国汽车”?由于资源在全球范围内有效配置,现在的汽车很难说到底是哪个国家的汽车了。他们认为克莱斯勒倒闭的一个原因就是全球化程度不够,它没有像其他汽车公司那样,大举进入中国和印度等新兴市场。相比而言,IBM的总收入的三分之二都是海外收入。他们称赞那些驻扎在美国的外国公司给美国创造了大量就业。

奥巴马是哈佛法学院毕业的优等生,聪颖过人,不可能不知道最基本的经济原理,而且他的智囊团里人才济济。但是面对已经和即将被汽车公司解雇的成千上万的员工,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毕竟是一个政治家,他不可能让一个瘦弱的病人从床上起来去锻炼身体,增加食欲和体力。

[subtitle=]

贸易协议的功能及范畴

贸易是相互的,消减贸易壁垒的协议也必须是相互的。如果你不减少壁垒,我也不减少壁垒,最后我们双方都不能达到更理想的福利水平——这是所谓的囚徒困境。大国间的贸易协议尤其重要,因为大国的买卖会直接影响市场价格。

除了经济原因,还有许多政治原因使贸易协议必不可少。进口物美价廉的产品对消费者有利,但对同样产品的生产者造成威胁。消费者的好处很分散,他们不会为某一个产品的进口而联合起来游说国会。而受威胁的生产者非常集中,他们有足够的经济利益和动力去联合起来,游说国会。劳伦斯强调,在美国真正主宰贸易政策的是国会,不是总统及其执行机构。

在国会,生产者利益的代言人没有竞争对手,不是就成了“一言堂”了吗?所以他们的利益必须通过贸易协议,由其他国家生产者的利益来平衡和制约。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国际贸易协议主要是针对非农业产品,围绕削减关税和配额、不区别对待(non-discrimination)、争取国民待遇而展开的。后来,贸易产品、种类的不断扩大,包括高科技产品、服务业、外国直接投资等,贸易谈判的内容不断扩大和深入。国际贸易的发展进一步要求政府行为和国家法律跨国界的可比性和统一性。政府的出口补贴、退税等政策,和一个国家的知识产权法、劳动法、反垄断法、卫生标准、技术标准等等一系列法律法规统统包括在内。原因很简单:如果企业面临的商业环境不一样,企业之间跨国境的竞争就会被视为“不公平”。这就是所谓的公共竞技场(level playing field)。

这样,国际贸易谈判自然而然地由“浅度整合”(shallow integration),发展到“深度整合”(deep integration),触及国家主权的范畴。人们开始反思:劳工标准、环境标准到底应不应该成为贸易谈判的内容?一种想法是世界大同,所有劳工都是一样的,他们的利益都应该保护。同样,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有义务和责任保护环境。问题是,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可以成为贸易保护主义的说辞。

在理解国际贸易谈判内容时,我们也应该了解各个国家的国情,因为一个国家对外的呼声往往反映了国内的政治需求。例如,美国一些州禁止工会的存在,那些代表工人利益的组织就游说国会,要求把劳工标准加入贸易谈判。国际条约与国内法律有同样的效力,一旦美国签署包括劳工标准的国际条约,那些禁止工会的州就会不得不服从国际条约,符合国际劳工标准。

劳伦斯没有时间讨论区域性自由贸易条约与国际贸易条约的关系,只能鼓励感兴趣的学生选择他在肯尼迪政府学院主讲的一学期的国际贸易课程。

 

话题:



0

推荐

陈晋

陈晋

167篇文章 11年前更新

财新传媒驻波士顿特约记者,《哈佛笔记》专栏作者。她曾任《世界时报》(WorldPaper)记者和研究员,哈佛商学院研究员,网络杂志《视角》(Perspectives) 的资深编辑,学生杂志《哈佛评论》(Harvard China Review)主编和主席。2007年她获OYCF-Gregory Chow Teaching Fellowship教学基金的支持,在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资源管理研究所教授短期课程, “经济报导:问题分析和评论员文章”(Economic Reporting: Issue Analysis and Opinion Pieces)。她的研究领域主要涉及经济,社会问题及公共政策。2002年她从哈佛大学获亚洲研究硕士(MA),1997年从波士顿学院获商业管理硕士(MBA),1995年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路易斯克拉克学院(Lewis & Clark College, Portland, OR)获数学和经济学双学士学位(BA)。她和先生及两个孩子住在美国麻州剑桥市。

文章